2018年6月7日上午，在瑞典的尊嚴機構里，一位頭髮花白、瘦骨嶙峋的老人說完了人生最后一句話后。
便在親人們詠唱的《奇異恩典》聲中，端起杯子，分四次，將里面的藥物喝完。
杯子里，盛放的是安樂死的毒藥。
老人身邊，坐滿了眼睛已經哭到通紅的親人。
他們擦拭著眼淚，臉上還保持著僵硬的笑容。
不久后，老人躺在了兒子的懷中，逐漸失去了意識、呼吸、心跳……
直到2019年，老人安樂死的臨終視訊才在網上流傳開來。
人們才知道，這個世界上第一位選擇安樂死的中國人，居然是台灣著名的體育主持人，傅達仁。
圖1 傅達仁
得知傅達仁最終選擇安樂死的原因后，有人為他直面生命的勇氣喝彩，也有人鄙夷他的離去，說他選擇安樂死代表著自私，不顧親人感受。
那麼，傅達仁究竟是何原因要選擇「親自」結束生命？
選擇安樂死的人，又是否值得尊重？
1933年，傅達仁出生在山東省濟南市。
1938年6月6日，父親傅忠貴參加抗日戰爭在黃河邊犧牲。
母親則在傅達任出生后便離世，父親去世以后，
孤苦伶仃的傅達仁，自此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。
1948年，他被迫來到了台灣，在這片舉目無親的土地上開始自己新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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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于傅達仁十分勤奮、刻苦的個性，因此在學校時，他的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。
身高186公分，讓傅達仁無論在哪，都格外引人注目。
在台灣考入大學后，他就因出色的身體條件和籃球能力，被選上了大學校隊，成為了籃球隊的主力。
往后更是在我國台灣地區拿下了一個又一個冠軍。
在畢業后，傅達仁前往海外深造，并成為馬來西亞國家隊教練。
為自己向往籃球運動員的事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。
但天不遂人愿，27歲那年，由于傷病，傅達仁不得不離開了籃球賽場，進入了台視。
隨后他成為了一名體育賽事解說員，開啟了自己的主播生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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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開始，傅達仁只認為，「主播」就是一份謀生的職業。
但充滿著體育熱情的他愈發起勁，迸發出的語言引得無數觀眾共鳴，獲得了滿堂喝彩。
隨著時間的推移，他成為了當時頗受觀眾喜愛的賽事解說，主播了數十年年NBA、奧運會、世界盃等各大體育體育盛事。
傅達仁能力出眾，擔任過7屆奧運會的解說，訪問過拳王阿里、姚明、黑珍珠貝利等一系列體育巨星。
在1990年，更是登上了中國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，表演了串場節目《山東大實話》。
在台視主持的欄目《大家樂》，更是獲得了金鐘獎優良綜藝節目獎。
圖4 登上春晚
此外，傅達仁還獲得了電視終身成就獎、世新大學客座教授、中華籃協技術委員、全國體育總會特聘顧問、山東同鄉會理事等殊榮。
回首一生，傅達仁務實、純粹、知性、堅韌。
他已然是一代體育人、媒體人、群眾的精神向導。
奮斗半生，名聞遐邇，但為何本應盡享天倫的他，又為何會在瑞典，在眾親人的「歡聲笑語」下選擇安樂死呢？
時間到了2016年的一天，84歲的傅達仁突然反復發燒。
心急如焚的妻兒馬上將他送到了醫院進行治療。
但畢竟傅達仁年事已高，家人們一開始覺得，這應該只是常見的老年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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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惜，這反復無常的發燒，并非是一個挑戰。
而是傅達仁離去的一個預示，是一個早到的「宣告」。
醫生告訴傅達仁家人檢查的結果，發現他得的是膽管堵塞。
作為高齡病患，這種疾病是十分危險的。
出現一點偏差，就容易轉變為黃疸，產生生命危險，難以搶救。
傅達仁的兒子傅俊豪在聽聞父親的病情，一下子不知道該作何反應。
他直接愣住了。
傅俊豪在父親傅達仁60歲時，才降臨到了這個世界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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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記事起，他就常聽見父親說「我快要死了」、「我明天就要死了」，一念叨就是十余年。
傅俊豪曾以為，聽到父親天天念叨這些話，就算哪天父親真的離世了，自己也不會感到奇怪。
但是事實是，當他聽到了醫生的「宣告」后，
他很清楚地明白，父親的病情和離開，是自己無法接受的，更是不想接受的。
但是，這一切還不是定數。
現在開始進行治療也不遲。
傅達仁也不希望自己與家人的天倫生活，將在此止步。
圖7 傅達仁和兒子
剛開始，傅達仁配合醫生的指示安裝支架，將身體的膽汁排出。
但是支架也只能使用半年，每次更換支架時，身體將會面對巨大的傷害。
以傅達仁的身體狀態，進行三次支架后，就會極容易發生生命危險。
最輕的代價，也會面臨無法逆轉的殘障。
于是，傅達仁為緩解不斷惡化的身體狀況，與醫生溝通后，在第二次安裝支架時，一同將自己的膽囊切除了。
他以為，這將會跟自己過去的人生一般，盡管波折痛苦，但最終等待自己的，必將是柳暗花明。
可現實是，傅達仁在進行膽囊切除的同時，又被診斷出了胰腺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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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生十分悲痛地告訴傅達仁病情。
若進行第三次安裝支架，就會有生命危險；
假設手術過程中引發腹腔積水，在今后的生活就需要一直在身體里接入導管，引出血水。
而就算手術順利，傅達仁也要進行存活率僅有50%的化療。
現實的窘境，讓傅達仁陷入了深深的絕望。
也是從這時，他第一次產生了想「安樂死」的念頭。
但世界上承認「安樂死」合法性的國家，也不過10個不到。
在我國台灣地區，安樂死也并不合法。
台灣推動的「病人自主權利法」，僅局限于病人可依照自身意愿，放棄插管等人工延長生命的行為。
傅達仁也不是沒有為活下去進行過嘗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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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，靠著各類止痛藥物減輕痛苦，不亞于飲鳩止渴。
越到后期，使用的止痛藥物劑量就越大，但已經難以達到足夠的止痛效果；
龐大的藥物開銷也讓這個家庭開支變得吃緊。
傅達仁注視著鏡子里自己不斷惡化、虛弱的身體，腦海中不斷浮現的，是親人們為自己辛苦奔波、操勞的疲憊神情。
他的思緒飛躍了數年。
他站在急救病房，看著病床上瘦骨嶙峋已然失去意識的自己，親人圍站在身邊，不斷流著淚，無語凝噎，默默注視著自己。
他不忍再看下去，也不忍去看親人們痛苦的神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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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再次思考，自己的「堅持」是否還有意義。
自己在某一天，會不會成為壓垮家里的「最后一根稻草」。
最終，傅達仁想要給自己和親人，留下一份最后的體面。
于是，他通過種種途徑，了解到了瑞士的尊嚴機構，堅定要前往瑞士進行安樂死。
隨后，他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摯愛的親人。
雖然他們是世界上最能理解傅達仁的人，但當他提出這一想法時，家人們并不想理解。
要知道，他們都曉得傅達仁是怎樣一個堅毅、睿智的人。
朝夕相處數十年的他們，怎會不知道、不理解他的想法。
但這一份理解，卻給他們帶來了十足的痛苦。
圖11 患病后愈發虛弱
親人們恐懼、不舍，生怕顯露出一點自己的支持，就會加速傅達仁離去的進程。
但他們也明白，傅達仁承受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，是常人難以忍受的。
于是他們提議，讓傅達仁轉移注意力，適當地減輕痛苦。
親人們提出的第一個建議，是寫一本傅達仁回憶錄。
他們很明白，傅達仁作為一個文藝傳媒工作者，人到暮年，除了記憶終究還是想留下些什麼。
文字工作雖然枯燥，但是能留下傅達仁的精神，還能分散多余的注意力，簡直一舉兩得。
傅達仁同意了。
可讓親人沒想到的是，傅達仁僅用半年就編纂完成了回憶錄《達仁傳奇》，并得以成功出版。
圖12 傅俊豪看父親的作品
看到傅達仁如此精力旺盛，家人們高興的同時一股悲傷涌上了心頭：
傅達仁的安樂死計劃又被提上了日程。
為了阻止傅達仁，親人們開始緊鑼密鼓地做著準備，去尋找新的方法。
在親人勸說下，傅達仁接觸上了油畫。
傅達仁雖以年邁，但他依然有著出眾的學習能力。
在花了三個月進行油畫學習，畫出了50多幅不錯的畫作，他開始辦起了畫展。
親人們注視這傅達仁的畫作，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：
傅達仁身體狀況還很不錯，他能接著陪著我們走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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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現實無情「抽打」著他們的臉龐，不斷地提醒他們——這只是希望。
傅達仁一直在進行著寫作、繪畫，但是各類病癥接踵而至，已經讓他失去掉了活力。
使得他不配備呼吸機，便難以生活。
傅達仁的痛苦，每一位親人看在眼里，疼在心里。
終于，傅達仁承受不住了，他狠下心來，告訴了所有至親：
我已經不行了。
2017年11月，傅達仁來到了瑞士，來到了心心念念的尊嚴機構，成為了其中的會員。
他長舒了一口氣：
這個叫「傅達仁」的男人，終于可以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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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份死亡，將會給他帶來解脫。
但對于親人，這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打擊。
人，是一種「自私」的生物。
傅達仁是，他的親人也是。
傅達仁想從痛苦中「自私」地解脫，他所摯愛的親人也在「自私」想要他更多停留。
距離傅達仁初次提出「安樂死」為始，已經過去數年。
親人們仍沒辦法做好這一份心理準備，接受摯愛的人離去，迎接這一份超乎想象的痛苦。
不出意外的話，傅達仁會在2017年11月，成為第一位安樂死的中國人。
但無法接受父親馬上離世的兒子傅俊豪，大病一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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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達仁愛子心切，終于將這個安樂死計劃暫時擱置了。
離開瑞士，宛若懸崖勒馬的驚險，讓親人們驚魂未定：
家里多了一個病人，但同時，也多出了回旋的余地。
回到國內，已經臨近過年，就算兒子康復，傅達仁也只能做出妥協，年后再執行安樂死。這也讓家人們看到了希望。
兒子傅俊豪連忙開口：
我還要結婚呢，怎麼都要等到我辦完婚禮吧。
傅達仁何嘗不想看到兒子兒媳的婚禮，可是，時間等不下去了。
年后，他的病情急速惡化，年輕時健碩的身形，已經瘦到只剩下了49公斤。
傅達仁真的無法再承受病痛的了。
圖16 父子相擁
2018年6月，傅達仁一家，終于還是再次踏上了前往瑞士的路程。
傅達仁看著墻上2018年6月份的日歷，陷入了沉思：
6月……6月……我的父親就是在抗日戰爭中離世的。
時間就是6月6日，或者我在這一天離開，能夠看到許久未見的父親。
可是，6月6日預約的行程已滿。
傅達仁只能被安排在6月7日中午。
他在親人面前，展示出了孩子氣的一面：
7日……7日……7日是個單數，多孤單啊，我不想要孤零零的。
親人看著傅達仁，留下了眼淚。
他們已經認識到，自己已經不能再自私地把傅達仁束縛在這個痛苦的軀殼。
圖17 參加兒子婚禮
為自己所愛的人，應該適時放手，讓他能安心地離去了。
「怎麼會呢，我們都在呢。
而且時間是雙數的話，又怎麼會孤零零呢。
那一天的雙數時間，可以追趕上祖父哦」
聽到親人的安慰，傅達仁終于笑了。
時間，終于來到了6月7日。
尊嚴機構為傅達仁精心調配了兩杯藥，一杯止吐劑，一杯毒藥。
安樂死者需先飲用止吐劑，一方面是為了后續的毒藥不被吐出，徒增痛苦；
另一方面，這是安樂死者最后的機會，進行最后的思考，是否要這樣結束自己的人生。
這兩杯藥，是每一位安樂死者人生最后的苦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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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達仁在喝下藥物之前，留意到了親人尷尬的氛圍，還打趣的問道：
「可以分兩口喝嗎，我怕太苦了」。
在得到醫護人員肯定的答復之后，他的心放了下來：
看樣子，終于這就是最后的「難關」了呢。
他沒有猶豫，喝下止吐劑后，緊接著就喝下了毒藥。一口、兩口……
親人在一旁安慰道：「放輕松，沒有病痛了」「不痛了，不痛了」……
傅達仁緊接著喝著：
對呀，都不痛了，我也要走了，你們多保重……
藥，也僅剩下了最后一口。
「好棒哦，正好12點58分」
不知道是誰說的，但是逐漸失去知覺的傅達仁還是聽清了這一句話：
太好了，現在有你們陪伴，以后，我也不會孤零零的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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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終傅達仁躺在了兒子傅俊豪的懷中，靜靜地閉上了雙眼。
2018年6月7日，傅達仁在親人歌聲中，安詳地離去。
結束了自己曲折，但又不缺乏快樂的一生。
因為想推動安樂死的合法化，傅達仁在生前要求兒子將他臨死前的視訊公之于眾。
但傅俊豪心情過于悲痛，直到2019年，才將這視訊發布出來。
果不其然，這段視訊引起了各大網友的關注。
他們討論最多的，就是選擇安樂死的人，是否應該得到尊重這一話題。
「安樂死」，是指對無法救治的病人停止治療或使用藥物，讓病人無痛苦死去。
該詞源自于希臘文，也意為「幸福的死亡」。
圖20 在兒子懷里離世
這是一個對我們而言，既熟悉，又陌生的詞。
在近年來，同樣引起了巨大爭議。
隨著時代的發展，自主意識的成長，大眾不斷思考，「死」是什麼？何為正確的「死」。
也借由這樣的思潮，「安樂死」這一概念被引入了國內。
但普遍而論，大眾都沒獲得一個正確的答案。
無論東方、西方，傳統、樸素的觀念都在告訴這我們，「臥薪嘗膽」為上。
無論遇到何種疾病、困難，唯有活著，不斷戰勝、克服，才是人生的意義和歸宿。
但是，只有「生」，才是人生的標準答案嗎？
人生從來都沒有標準答案。
圖21 一家人最后的合照
不管是選擇咬牙堅持，還是選擇「安樂死」體面離開，都不失為一個正確的選擇。
我們用道德的枷鎖，用「生」的意義，禁錮住滄桑、疲憊軀體內那顆已經飽經折磨的靈魂。
是否太過殘忍了呢？
活著，有著強大的毅力。
「安樂死」，也有著直面恐懼和虛無的巨大勇氣。
我們無法選擇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。
但也請尊重，每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的勇氣。
